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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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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夜色如此濃稠,仿佛剛扯下來的舞臺幕布,黑色的天鵝絨似的料子,泛著泠泠的光。

一千多年前的某個星夜,有個男子,在幻想了無數種美好的可能性之後,終於等來了與心上人見面的這一天。

然而在這個無情的夜晚,在被告知這一場期待已久的約會因女方後悔而徹底告吹時,滿懷悲憤的男子躺在華貴精美的涼席上,枕著自己冰涼的心,寫下這樣的詩句:“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餘悲合上書,將腕上的紅繩取下,拉開手邊的抽屜,把它放回首飾盒內。

她又拿起那本墨綠色筆記本,翻開第一頁,是她從高三英語練習冊上撕下來的那一句“你是誰?”

收到禮物後的春節假期,她在家裏翻箱倒櫃,興致勃勃的將以前寫過的跟他有關的文字都撕下來貼在了這個新本子上,並且細心的標註上了日期。

那些如同夢囈般的吉光片羽幾乎填滿了她整個青春,最終還是可笑的發現,原來暗戀一個人真的就像一場虛無縹緲的南柯大夢,她都已經在夢裏窮盡了自己的一生,而對方卻永遠無法得知她的一腔深情。

餘悲用他送的那只鋼筆在後面寫下力透紙背的幾行字:“我已變心,君且珍重。自此後,天南海北不必相見。”

迫不及待掉下來的眼淚暈濕了字跡,她揮手一掃,把桌面上他送來的所有禮物都鎖進了抽屜。

《牡丹亭》第十出《驚夢》,杜麗娘這個幽居於深閨的貴族小姐終於看見了滿園的春光,腦中想的卻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卻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

餘悲想,她這場曠日持久無人問津的夢,也該醒了。

時序交替,人事更疊。

生活如同上了弦的鐘表,人們分秒必爭,被裹挾著一路向前。

胡翠翠迷上了安城航空航天學院的一個帥哥,動不動就要拉著餘悲聊一下數學和物理,餘悲被她折磨的夠嗆,又因著自己感情上的失意,便把所有的心思都封藏了起來。

就這樣,春夏秋冬,年覆一年。

又一年春節到來的時候,時間已經走向了2013年。

這一年,餘悲二十二歲,因四年間學習成績優異,她在校內提前批次招聘中得到了安城時報社的工作。

蘇明起不止一次的惋惜道:“應該繼續讀下去的,以後留在院裏走學術這條路多好。”

十八歲之前,張麗娟什麽都要管。十八歲之後,對於餘悲所做的一切決定,她很少再插手,於是便勸丈夫,“她都這麽大了,咱們還要管到什麽時候?隨她去吧。”

經歷了落花時節的悲切、梧桐細雨的秋涼,走過了唐朝的詩,宋代的詞和明清的風花雪月,也經歷過與無數個古人秉燭夜談的歡喜和憂戚,翻過了無書本書的序章和結語後,餘悲發現,就像那首詩裏說的,所有她想說的想寫的想表達的都已經躺在泛黃的書卷裏。她自慚形穢,思想寂靜,最終只能為書中的人掉眼淚。

年少時可以為了喜歡的人或事無畏失敗和空白,但如今她想要的已經不能從書中找到答案。

家庭聚會上,連張麗娟都在感慨:“你怎麽突然之間就大成這樣了,高三那年仿佛還在昨天。”

餘悲道:“連蘇在宇都交女朋友了,你說我們怎麽可能一成不變。”

大姨關註的點很奇怪,“那我們小美有沒有交男朋友?”

“追的人可多呢,就是一個都看不上。”蘇在宇現在也不是曾經的青蔥少年了,數學系的男女比例向來是僧多粥少,更何況有些女同學在高中時已有了心儀的對象。好在他早早占了先機,當時遞紙條請求加聯系方式的那位女士現在已經是他女朋友了。

蘇明起也開腔道:“還是她媽媽管的太嚴了,給小美造成了不好的影響,才到現在只想讀書不想戀愛。”

“哦喲,話不能亂說的。”張麗娟嗔道:“她爸爸一個人埋怨我還不夠,今朝又加一個你,我可是吃不消的。女孩子不戀愛那又有什麽的,何況小美現在才二十出頭,那四十歲不結婚的不也照樣一抓一大把。”

李銳樂了:“嘿,二姨,我可給您錄下來了啊。小美到四十也不結婚的時候,我就放出來給你聽。”

“你這個小猢猻,真是要死!呸呸呸,烏鴉嘴烏鴉嘴。”

一家人笑著看這姨甥倆耍寶。

蘇在宇坐在餘悲身邊,從轉到自己跟前的水果盤裏挑了個馬奶提子,淡聲問:“你是不是心裏有人了?”

餘悲心裏猛地一沈,玩笑道:“我看起來像王寶釧那種類型的?”

“是不是你心裏最清楚。”蘇在宇像是無意提起,“吳意你瞧不上也就算了,葉隨多好一人。”

蘇明起聽到了兩個人的話,說:“小葉還是不錯的,品行好,也知道疼人。”

“家庭條件也是很重要的。”張麗娟無語道,“你就別亂點鴛鴦譜了。”

“你這個人,庸俗。”蘇明起道:“莫欺少年窮。要是都像你這麽想,歷朝歷代很多偉大的人物都找不上對象的,你知不知道?”

餘悲最怕蘇爸講人生哲理。

果然蘇明起又說:“還有在宇,你跟那個叫趙曉輝的女孩相處的怎麽樣?”

“很好啊,我們三觀一致,從不把愛情當唱戲。”

餘悲想,他跟他女朋友都是務實主義者,他們的愛情從大一下學期開始,談到現在仍是踏踏實實、不慌不忙,老夫老妻似的。

“那就對了,談女朋友不要只看臉,適不適合結婚要從四方面考察……”

“大姨!”蘇在宇猛地起身,求救似的說:“你剛才說還要點一個菜,對吧?”

“對對對,”餘悲也起身,搶先跑出去說:“還是我去跟服務員說。”

被坑了的大姨笑著說:“看看他們喲……”

大四的最後半個學期,寫論文與找工作占據了每個人全部的精力。

胡翠翠還陷在與航院帥哥無果的愛情中自怨自艾,導師都開始催了,才恍然驚覺自己的論文剛寫了個頭,而此時,春天都快過去一半了。

“小仙女,救命啊。”翠翠無法,只好把三好學生餘悲拉出來幫她。

餘悲看著桌上濃得不能再濃的咖啡和翠翠交握著雙□□得不能再狗的表情,嘆口氣道:“你哪來這麽大心啊?”

“還不是情愛害人。”

餘悲道:“也沒見你回頭是岸呀?”

“我是甘願沈淪。”

將近一個多月的日夜折磨,為了寫論文改論文,翠翠和餘悲的頭發都多掉了一把。

終於,在導師徹底發飆之前,翠翠的論文總算差不多過關了。劫後餘生的她抱住餘悲的脖子痛哭流涕道:“姐們兒,你就是我的恩人我的仙女我永遠的神,麻辣燙小火鍋,燒烤攤去擼串?你說去哪兒咱去哪兒。”

餘悲揉著自己的黑眼圈道:“麻煩您先讓我睡個覺吧。”

暮春時節,無數騷人墨客讚詠過此時的風物景致,端的是晝暖花開、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一到夜晚,在林立熙攘、燈牌閃爍的小酒館之間,自成一派人間煙火。

“幹了!”翠翠豪氣幹雲的端起自己那二兩半的啤酒杯,也數不清是第幾次一飲而盡了。“分手就分手!誰稀罕啊!”

蘇在宇搖頭,翠翠找的那男朋友,空長了張皮囊,實則就是個大尾巴狼。一邊吊著她享受著眼前的便利,另一邊卻又早在家鄉找好了工作。畢業即分手,這男人處理起感情來手起刀落,身手了得。

“餘悲,你也不陪我喝酒,你到底是不是我朋友?”翠翠伏在餘悲身上,扒拉住她的衣服,涕淚橫流。“三年的感情啊,他說斷就斷,我,我真是太難受了。”

葉隨看不過,替她打抱不平道:“翠翠,你就不能長點志氣?一失戀就來借酒澆愁,真夠下頭的。你要實在氣不過,我幫你教訓他!”

“你還敢說我?”翠翠猛地直起身,一把扣住葉隨的肩膀道:“你長志氣那你把餘悲追到手給我看看啊?你只會認慫。我跟你說,你要是敢動他,我就跟你絕交!”

葉隨看了一眼餘悲,兩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有點尷尬。他咬了咬後槽牙,面上的肌肉動了動。

蘇在宇一看情勢不好,連忙勸道:“怎麽回事,堅決不準窩裏鬥啊!”

翠翠也覺得自己說錯了話,當下還在想著怎麽跟葉隨道個歉。可胃裏翻江倒海似的難受,她一轉頭,“哇”一聲吐了餘悲一身。

包間裏一片狼藉,餘悲脫掉毛衣,去盥洗室清洗袖子上的臟汙。

洗到一半,一件衣服兜頭落下來。餘悲被嚇了一跳,甩掉手上的水,把衣服從頭上扯下來,聽見葉隨低沈的聲音說:“穿上。”

他身上只剩了件T恤,肩寬腰窄,臂膀有力,渾身上下散發著濃烈的男人氣,再也不覆高中時青澀磊落的少年模樣。

乍暖還寒的時節,安城正遇上“倒春寒”,夜晚溫度仍在十度以下。餘悲只穿了件襯衣,絲絲寒氣入侵,她正覺得冷,男人便把外套罩在了她身上。

“謝謝。”

葉隨的外套上帶著洗衣皂被太陽蒸曝出來的幹爽香氣,餘悲把袖子挽了兩下,推到手肘的位置,正準備彎身繼續洗,卻被葉隨伸手推到了一邊,“水太涼了,我來吧。”

他的情意,餘悲不是不知道。

只是在充滿窘迫和不安的少女時代裏,她仰望著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影,在自己的想象中一步一步將他送上了永不磨滅的神壇。

種下一個人只需要一瞬間,但拔掉卻需要很久很久。

她理智的接受了所有內心情緒的起伏,也認為目前的自己並不適合開始一段新戀情。因此她不敢耽誤葉隨,更不想消耗他,可他從不說喜歡,讓她連個拒絕的理由都找不到。

就這樣,拖著拖著他們還是朋友。

葉隨把毛衣上的水絞幹,他們一起回到了飯店包廂。

胡翠翠已經止住了哭泣,蘇在宇臉上的神色卻不怎麽好。他把手機遞給餘悲,憂心道:“剛才葉嵐姐來過電話,她跟銳哥好像……分了。”

餘悲靜了一兩秒,她接過手機,忍不住嘆了口氣。只聽在宇又道:“老餘,你過去看看吧。我怕葉嵐姐想不開。翠翠交給我們,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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